蕉月

人之常情。

【温中心】且放白鹿02

02月淡星疏天欲晓

复仇计划正式开始那天,是个朗朗清日。

温客行带着顾湘从鬼谷行至越州,走水路,除了必要不下船。

顾湘在鬼谷长成,完美习得了谷中邪诡做派,温客行看着就发愁,特地选了水路,挑了些入谷不久的薄情司女子跟随,就是为了教顾湘人间女子做派。

温客行为了顾湘煞费苦心,行船至州镇还会停船让顾湘去观察观察别的女子行事。多数时候他也不在顾湘身边,在鬼谷筹谋八年,只为了今时出谷一刻,他心早已有了大致谋划,要烧一把更凶更大的火,毁了这肮脏的世间。他在船舱内,一点点把这计划勾画成形。

温客行也会出去,默默注视着岸上的一切。船工们在码头忙忙碌碌,他们工作是不轻松的,汗水流在他们额头和赤裸的上身。温客行怔怔地看着,想他们为什么一点也不愁苦,反而笑着,抹去额上汗水跟身边工人说着话,好像不觉累一样。

有零星女声和孩童声传来,不一会儿就走到码头前,招呼着船工们停下来吃饭,是船工的家眷们。孩童先一步跑到父亲面前,闹着要父亲抱抱,父亲哈哈笑着,把孩子高高举起。他们身上的汗水还没蒸发,接触起来不会好受,孩子们却配合地发出大笑,没有丝毫嫌弃的样子。

真是……

“好幸福啊!这就是有父母的样子吗?”顾湘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,满目羡艳。

温客行手微微顿了一下,真是,太幸福了。甄衍也曾有过如此美好的孩童时光,而温客行没有,顾湘也没有。

他冷了声音:“人间礼仪都学会了,跑这来看戏。”

顾湘对她主人喜怒无常的样子早就习惯,根本没放在心上,反驳道:“不是你要我跟人间女孩子多学学吗,在船舱我怎么能看见?”

狡辩,温客行哼道:“那你学到多少了。”

顾湘眼珠转了转,温客行回回停船照他感觉来,他内力深厚,百里外视物没有阻碍,就是苦了顾湘,再睁大眼睛往岸上看也只是模模糊糊的,她能照葫芦画个瓢就是温客行侥幸停近了,但这话她能对温客行说吗?她心思一转想到出来前薄情司姐姐们正摸牌九打麻将,立马献宝一样跟温客行说:“主人主人,阿湘有好东西给你看。”

温客行看出顾湘在转移话题,没多说什么,毕竟他也只是想顾湘可以自由玩得开心,不想逼她什么,左右他护得住,慢慢教呗,不急。

这么一打岔,温客行方才的愁绪散了几分,给父母报仇,送顾湘还阳的心思越发坚定。他有心情笑了,一扇子敲在顾湘头上,温客行展开扇子道:“就你有理,”他摇着扇子走了几步见顾湘还留在原地对他挤眉弄眼,不觉有些好笑,“还不带路。”

两人还没进去,便遥遥听见有喧笑声传来,鲜活生动。温客行瞥了眼跃跃欲进的顾湘,嘴角噙了笑。

姑娘们看见顾湘还没有异色,有人嘴快招呼顾湘快过去三缺一就差她了。顾湘蹦着过去还不忘温客行,喊着“主人你快些呀!”

温客行摇摇着进来,这群姑娘僵了一下,面上的笑容就隐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惊惧恐怖,她们整齐地跪了下去,没人抬头。

她们动作并不有序,有人匆匆动作间带倒了桌上的牌,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,没人去拾。

顾湘看着这次闹剧不明觉厉,伸手去拉离她最近的薄情司姐姐,不解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,我主人人很好的,快起来啊。”她的声音急急的,落在薄情司姑娘耳中,落进温客行心里。

温客行无声地舒出一口气,仗着无人看见敛了眼睑,刚刚被她们嬉闹声激起的几分温情悉数收起。“还在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,看不出来不被欢迎吗,无心紫煞。”话语到了最后已然带了几分阴冷。

他没有理会颤抖得更厉害的薄情司人和张嘴想要说什么的顾湘,转身走了出去,扇子被他从重新抖开摇在手里,自嘲笑道,他刚刚真昏了头,竟觉得能有几分人间烟火气,更是痴心妄想觉得他也配去享上一享。他可是万鬼之首,鬼怎么能沾染人气呢。

顾湘看着这满地狼藉跺了跺脚,“你,你们……”半天没扯出字来,匆匆去追温客行了。

等她找到温客行时,温客行正在船头背手站着。他今日难得白衣,衣袖宽大,在风吹下翩然,顾湘说不出温客行表情怎么样,单纯觉得他很悲伤,下一秒就会羽化飘走。

顾湘有点害怕,她跑上前去挽住温客行胳膊,小小声说:“主人,你是不是没学会打牌不开心啊,没事,她们不教阿湘教你,阿湘学得可好了,好几个姐姐都玩不过阿湘呢……”

她絮絮叨叨的,只捡旁枝末节的小事来讲,对真正原因只口不提,也正是这样,让温客行微微笑起来。

他在鬼谷太久,跟鬼众待久了,说话阴阳怪气的,正常说话早就不太会了,好在顾湘不在意这些也不用他多说话,一个笑就能解读出来他的心情。

顾湘得了他这笑,得了什么奖赏样更卖力地说了下去。温客行心情全然不在其上,他眺望远方的人家,真温暖,像他身边的顾湘一样。

温客行揉揉顾湘的头发,将她送回人间的心思越发坚定,她这样的温暖的人,本就跟鬼谷格格不入,鬼想掐灭她,人想亲近她,她站在人间,就自然而然融进去了。

顾湘不明所以,只把温客行又搂紧了几分。

至于他,温客行目光移向更远,能得一妙处埋葬,都再好不过了,而在这之前,他所有的仇人,都合该死在他面前。

 


夜深,破庙回归到平静,除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味,没什么刚刚发生过一场厮杀的痕迹。

张成岭还是有些惊魂未定,想来任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了家族被灭,自己被追杀,护送自己的老者去死,在刀尖刺到脸上前一秒被救等等一系列事心情大起大落后,都不会很快平静下来。

在刀尖刺过来的一瞬,张成岭真以为自己会死。好,张家人都有骨气不怕死,张成岭护着李老头尸体,毕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死亡。鞭子破空声在他耳边响起,张成岭迟疑地睁开眼睛,只见一个紫衣姑娘跟追杀他的鬼众们打斗在一起。

鬼众数量不少,紫衣姑娘虽然功夫不差,应付起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,有鬼众绕开她去找张成岭。那紫衣姑娘跟鬼众纠缠着还有余光去瞥张成岭,见他呆愣在原地不由得翻了个白眼,喊道:“跑啊。”

张成岭这才想起来跑这回事,他动,鬼众动作比他快多了,张成岭还没来得及跑上两步,鬼众已经移到他身边。眼看那名鬼众狞笑着对张成岭伸出手,他嗅到一股草木清香。

接着,一只手轻轻搭在张成岭肩上,力道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,扯着张成岭到了来人后方。

他听见刚刚那个女生兴奋地叫了声“主人”,接着是鬼众陆陆续续倒下的声响,扇子打着旋儿飞到他们面前,张成岭这才恍然,是这把扇子隔断了鬼众的喉咙。一把扇子而已,威力这么大的吗?张成岭心里震撼。

斜里伸出一只手来,那扇子就乖巧地收敛在他掌心中。那手纤细修长,指尖莹润粉嫩,银白色的衣袖覆在其上,白玉为骨的扇子握在手里,张成岭凝神之间,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为白皙。

其主人后退一步转过身来,双手抱拳向张成岭行礼,含笑道:“得罪。”

他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,张成岭仓皇抬头,撞入一泓秋水中。乌发如墨随着他的动作泼在肩头,抬眸勾唇,微微露了些笑意,张成岭恍恍惚惚,想起时令正值春。


等张成岭在庙外给一路护他的李先生立好墓碑回到庙中时,紫衣姑娘——他现在知道她叫顾湘了——早就熟练地生起火堆烤饼了。

救了他的公子自称温客行,跟丫头顾湘游至此处,本想在破庙留宿一晚,不曾想日行一善了啊。

温客行说至此处,刻意拖长了腔调,半张脸拢在扇后,徒留一双清湛双眸,张成岭顿了顿,还是没指出这主仆二人衣料不凡,想必不会是没钱住店之人,只望向顾湘没话找话:“你还会做饭啊。”

顾湘给烧饼翻了面,闻言咯咯笑起来,“你是不是傻啊,烤个饼就叫做饭啦?我主人才是真会做饭呢,我第一次吃鱼就是主人给我烤得。”话到最后已然有了几分骄傲。

温客行只看着目前的火堆,没说话。


顾湘烤完了饼,第一反应就是递给温客行,温客行接了过来,掰了一半给张成岭。

顾湘不满道:“主人你干嘛啊,阿湘都没吃呢你给外人。”

张成岭本来就不好意思接这饼,听顾湘这么一说就要把饼给顾湘,被温客行按回去了。他吃饼也没好好吃,掰成一小块的一小块的地往嘴里放,一块能嚼七八下,顾湘一看就明白她主人又在挑嘴了,讪讪地坐了回去,不抢了,继续坐回去烤她那可能并不好吃的饼。

“萍水相逢,阿湘,何必跟张公子计较那么多。”温客行含笑开口,他盘腿坐在这破庙中,银白色的裙摆散开在周围,慈眉善目的菩萨端坐上首,倒衬得他有几分佛像。

张成岭心念一动,踌躇着开口:“温公子和湘姑娘是要去往何处?”李老头伤重过世,死前握着他手只来得及吐出“去找赵敬……”便撒手人寰,他当时只沉浸在李老头去世的悲痛和濒死的恐惧中,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去处这个问题。现在平静下来,生存问题也就浮了上来。

他心知肚明自己身上有着江湖觊觎的琉璃甲,对自身功夫几斤几两更是再清楚不过。一路平安去三白山庄这事,他是想都不敢想。面前只有这兄妹长得又美,武功又高,人又和善,他想着若是同路,多多少少也能给自己几分庇护。

温客行笑了一笑,没有说话。顾湘冷哼一声,嘲讽道:“没听到我主人刚说了萍水相逢啊,傻小子,你不会是想赖上我们吧?”她说话挤眉弄眼,因着出众的面容不显滑稽只有娇俏。

张成岭品出那笑里的疏远客套,又听见顾湘话语,失落低下头去。他自然知道自己过分了,可刚刚温公子笑得过于蛊人,他也不知哪里生了勇气来提出要求。

破庙里安静下来,只有火堆不时发出“霹雳”几声。那抹火光映在张成岭眼中,恍恍惚惚几个时辰前,也是这般红、这般烈,将他往前十余年的安稳无忧人生付之一炬。

他眼中的痛心过于强烈,温客行随意一瞥,为被他如此情感一怔。他并非什么有同理心之人,鬼谷求生早就将他的良善磨灭,只是,张成岭眼中那种亲人尽逝前途渺茫的凄哀太过熟悉。他淡淡开口,是给张成岭指教,又像是给七岁的自己一个交代:“丐帮势大又易伪装,张小公子若不介意,大可一试。”

张成岭猛地抬头。

“温大侠高义……”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客行摆着手打断:“可别叫我大侠,我此生跟侠字犯冲。”

张成岭改口坚持道谢:“温公子高义,我爹爹从前常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,李伯伯,温公子,还有湘姑娘之举皆是大恩,张成岭铭记于心,来日定百倍奉还。”他手抚上腰际。

温客行目光若有若无扫,张家灭门有鬼谷一份,他可是对日后张成岭反应颇感兴趣,只道:“救你的阿湘,你记着阿湘就好。”

张成岭放在腰际的手紧了一紧,匆匆包扎的伤口处有血迹渗透出来,温客行“咦”了一声:“张小公子,你身上有伤啊?”

他满意地看见张成岭面上有慌乱露出,作势要起身查看口中道:“小可家传一点浅薄医术,张小公子,不要忌讳就医啊。”

张成岭下意识就拒绝,温客行也不是真心想看,单纯觉得他慌张的表情很有意思想逗逗他,被拒绝了就端正坐好,继续用他那探究的目光巡视着张成岭全身。

张成岭自认隐蔽地叹了口气,他觉得温公子是好人,“温公子善解人意,令尊令堂也该是极好的。”他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联想到自己言行都按爹爹昔日教导来做,顺着夸奖了一句温客行父母。

只是他没想到温客行怔了一下,露出一个绝对算不上开颜的笑来,张成岭心里咯噔一下。

对着火堆打瞌睡的顾湘头嗑一下清醒过来,第一时间瞄了一眼自家主人,她家主人周身笼着的愁绪让她一惊,没多想就狠狠瞪了一眼张成岭。

她深究不出来主人情绪转变这么大是因为什么,只敏锐察觉到跟张成岭有关。哪怕张成岭此时满脸无措,也不妨碍她理直气壮地迁怒,反正温客行不会怪她。

温客行自然没有。

他对顾湘有着近乎纵容的容忍,只有没触到底线都能一笑而过。他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,此刻早已看不见刚刚忧伤的样子,只是拿扇子敲了敲顾湘头:“该睡觉了。”

话是对顾湘说得,目光却落在张成岭身上。张成岭愣了一下,从说错话的愧疚中出来,难得灵光一回,开口道:“天黑是该歇息了,是我耽误两位时间了。”

眼见张成岭找了个地方窝下,顾湘凑到温客行身边挤眉弄眼,问温客行下步想要干嘛。温客行心血来潮救下张成岭后便将人丢弃到一旁自生自灭,顾湘琢磨不出也懒得琢磨,反正主人行事自有心意。

“我说过了啊,睡觉。”温客行对顾湘挑挑眉,拈轻避重地逃开了话题,他的计划没必要说给顾湘听。事实上张成岭乃至张家人的命他都没有多大兴趣,他想要的只是琉璃甲,现在嘛,温客行玩味一笑,看这种小公子怎么艰难求生也很有意思不是吗。

顾湘已经卧在他腿边睡着了,她找来生火的树枝快要烧尽,在这种黑暗渐渐笼罩下来的安静环境中,温客行没有半分睡意。

他对这种氛围再熟悉不过,鬼谷的很多很多夜晚向来如此,他将石头充作枕席,望着角落处一点烛光明明灭灭,消弭在灰暗的日光中。

鬼谷是没有阳光的,层层错错的山峰遮天蔽日,将鬼谷困成一座黑暗的牢笼。白天黑日的唯一区别,是日光会从缝隙里艰难钻出,给鬼谷一点光芒,被染成鬼谷的昏晦。

温客行睡不着。

黑暗多好呀,多少阴仇在其中滋生发酵。有鬼众的,他们的恶意随着温客行在位时长与之弥生,温客行手里永远握着一柄刀片,割人无声,不会惊到隔壁睡着的顾湘。也有温客行的,他把父母的丧生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演,时刻提醒自己不该忘记。

庙外有鸟儿在枝头暂栖又飞离,枝叶沙沙的样子让温客行一绷,很快又放松下来,这已经不是鬼谷了,温客行告诫自己。

他又瞥了眼熟睡正香的张成岭,拍醒了顾湘,眼疾手快在顾湘嘟囔着抱怨前捂住她嘴。

其实起床气挺重的顾湘在她家主人眼里读出“闭嘴快走”四个包含威胁的大字,重重点了头,抱起行礼跟在温客行身后出了破庙。

“主人,你怎么连觉也不睡啊,你不困吗?”顾湘压低声音问道,没忍住打了个哈欠。

温客行没应声,拎了下过长的裙摆迈过门槛。没得到回应的顾湘估摸着张成岭听不见了,放大声音:“主人!”

能有什么原因,温客行扇子从袖口滑出展开来扇风,黑灯瞎火也没折损他半分兴致。这庙破破烂烂没个下脚处,温客行明知不该,出了鬼谷却扔不可避免地矫情计较起来。况且殿外还埋着个刚死不久的老头,温客行习惯于死人的血腥味道共眠,对于入土为安心里倒难受起来,索性拽着顾湘离了这破庙。

何况,温客行向东边看去,星光逐渐暗淡下去,远处似遥遥有了亮光,温客行笑道:“天,快亮了。”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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